刘二木匠之死

作者：晏良华

   刘二木匠死了。鹤发童颜地躺在堂屋的左边还没入殓，旁边放一口漆黑的大棺材。他的儿子大憨在他的灵前长跪不起，从前天晌午至今，大憨跪在那里已快两个对时了。刘二木匠的后事都由村里热心肠的长者们给张罗着，乡亲们劝大憨节哀顺变，说刘二木匠就这样无痛无病地去了，这叫仙逝。是后人的福份！况且刘二木匠寿高99岁，也算是村里最为长寿的人了。大憨生性憨厚耿直，说话不拐弯，做事不动脑。跪在那里泪眼婆沙地念叨：“怎么就走了呢？还有三天就满百岁了呀！”

  刘二木匠的真名好多人都记不得了，只晓得他排行老二，手艺远近闻名。解放前看风水，修庙宇留下很多离奇的传闻，积德留名，很是受人敬仰。据老人们讲，刘二木匠是方园几百里唯一看过民间木工传奇秘笈——《木经书》的木工奇才，他的木工手艺可算是鲁班再世，堪称一绝，他做的方形木头、四根合在一起，用嫩篾条一捆，丢在水里浸泡十天半月，捞上来撤开，里面的木质依然干爽如初，滴水未进，不得不令人叹服。年轻时刘二木匠闯荡江湖，跑遍川陕，思想活跃，见多识广，潜心木工手艺；40多岁才回到老家找一贫家女子结了婚，解放那年生下大憨，取名建国，由于建国从小虎头虎脑，憨态万分做事莽撞。属四肢发达，头脑简单之流。虽然对父母百般孝顺，但做事经常“拙笨”。刘二木匠常常训他是大憨包，大憨也因此得名。时间长了，人们就大憨大憨地叫顺了，忘记了他的本名。

   刘二木匠一生仅得一子，此后老婆的肚皮再没鼓胀过。老人们说，刘二木匠是看过《木经书》的人，能得一子已是万幸，那大憨愚钝憨厚，也是《木经书》给误的。学《木经书》的人都必须念颂那旷世秘笈“绝子败孙”的咒语，方能领悟《木经书》那博大精深的内涵。建殿修庙，作术施法也才灵验而绝妙。刘二木匠或许是没将那秘咒读完悟透，所以仅得一子，实乃万幸。

   文革时期，刘二木匠做了他一生中最不愿做的事情：那就是“破四旧”时，撤除捣毁了大量文庙。这是刘二木匠一生最疼心的事情。当时的红卫兵小将们革命热情高涨，凡是“旧”的东西他们都扬言要彻底砸烂，旧的砸了，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。什么文昌宫、禹王殿、活佛寺、玉皇宫、孔庙等，都是他们砸烂旧世界的对象。他们今天批这个，明天批那个，连2000多年前的圣人孔子“孔老二”都揪出来批斗一番。但是，在捣毁这些庙宇的时候也遇到过令他们恐惧和后怕的事情。小将们在捣毁县城正西街超英机械厂（现五四机械厂）所在地的广圣宫时遇到了麻烦：一小将爬上房顶把瓦蹬下一大片，在接近房顶脊梁的时候，突然口吐白沫，不省人世，从房顶栽了下来。但小将们依然豪气冲天，偏不信邪，把毛主席语录“下定决心，不怕牺牲”背了一遍又一遍后，精神抖数地又上去了，一次、两次、三次；连续三个根红苗正的小将败下阵来，他们都遭受了同样的待遇：在接近房顶脊梁时栽了下来。小将们这才被吓傻了眼！怔住了，他们一边叩头如捣蒜，一边焚烧纸钱，乞求广圣宫的圣人菩萨保佑。

   但是，小将们破“四旧”的革命热情依然如火如荼。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刘二木匠这位高人，不由分说，硬是把他从乡下给抢了来，他们威逼利诱，讲砸烂旧世界，创造新世界的革命大道理，终于使刘二木匠屈服，做下了违背自己心愿的事情：广圣宫在刘二木匠念念有词的秘笈咒语和指挥下轻而易举地给“破”了。小将们佩服得五体投地，刘二木匠也名声大振。

   在一个又一个“四旧”的庙宇被捣毁后，人们眼中建庙积德的能人变成了伤天害理的“败家子”。这是刘二木匠巨大的悲哀！就这样，刘二木匠在文革小将们的领导下，成为“破四旧”的专家。整天忙于“砸烂旧世界”的政治斗争中，一年多都没能回家。有一天，大憨从乡下赶来，说他妈在又病又饿中死了。刘二木匠匆忙赶回家安排后事，他认为这都是他捣毁庙宇留下的恶果，是对他的报应啊！从此，他千方百计地躲着红卫兵，再不干那捣毁庙宇的缺德勾当。他说，他要开始积德，为他的憨娃留着。

   文革结束后，刘二木匠为生产队做了很多精美的木制农具，什么吸水车、风车、拌桶等。但他怎么也不愿将他的木工手艺传授给憨娃。他说，当农民多好啊，只要勤奋，锄头落地就是庄稼，只要把庄稼种得一枝花，比什么都强啊！

   田土分到户后，刘二木匠已进入耄耋之年，但他又恋上了另一种绝活；每年端午节前后，他都要上山“祭”三四天虫子，上百种有毒的虫子，经他的嘴把毒虫咬死嚼碎，然后在手掌中搓揉，如此反复，他的手掌加上口中的唾液，便能治疗很多因毒虫咬伤后的病毒虫疮。每到夏季来临，四里八乡的人们因蚊虫叮咬、毒蛇咬伤、署夏疮毒、都会来找刘二木匠治疗，他只把口中唾液吐于掌心，然后搓揉涂于患处，便会产生奇效。刘二木匠这一绝技治好了很多患者，因此远近闻名。他对求治者不仅奉上上好的水烟、茶点等，而且不取分文，说多做好事，为后人积德……

   刘二木匠活了九十九岁，差三天就满一百岁了。大憨说：他爹要不是在文革捣毁那么多庙宇肯定要活一百岁的，都怪“破四旧”给折了寿。大憨是在他儿子小聪从深圳打工乘飞机赶回来时，才从刘二木匠灵前起来的，由于跪得太久，大憨起来腿都站不直了。

   刘二木匠是在前天中午饭后仙逝的。他像往常一样喝了二两白酒后就不再吃一粒米饭。语重心长地对大憨说：再过三天就是他百岁生日了。很多乡亲都有来为他祝寿的愿望，他很感谢！今天看来是等不到那天了。他嘱托大憨，他制作的那口大木棺材，可拿去卖了或撤开做家具用，而今的木材金贵、太浪费了。他说自己并不是“老古板”，死后火化算了，现在时兴这个。大憨听得泪流满面，而刘二木匠却走到堂屋的长椅上躺下，就再也没有起来了。大憨说，爹走得是好明白啊！太突然了，简直无法接受……。

   小聪是在爷爷的娇惯下长大的，从小聪明，刘二木匠走了，大憨没了主意，眼巴巴地望着小聪。小聪说：就随了爷爷的心愿吧。火化！

   刘二木匠死了，他亲手作的那口大木棺材终究让小聪给撤了，做了家具。他给乡亲们留下了太多离奇的传闻。村里的老人们怎么也想不通：精通阴阳风水、木经弦学的刘二木匠，怎么就选择了火葬呢？……